警惕宏大叙事与警惕微观叙事
作者:可达之境 来源:可达之境的新浪微博
我曾花了一年多时间,去研究国外周刊长篇报道的写法。在我学到的手法中,最让我受用的,就是一切叙事都要以「小人物」为切口。比如要写高考,你要是这么开头:「2019年6月6日早晨,1031万名考生走入高考的考场。」——听起来就很不带劲。但是,如果开头写:
「夜里,李小明久久不能入眠。他刚和那个女孩一起,把对高考的期待写在孔明灯上,放飞到X县一中的上空。他们一起朝着学校里那棵『神树』合十祈祷,希望第二天的考试,能把他们带向同一个未来。……」
然后,再把镜头慢慢拉远:从这对小情侣,写到这个县城一中,写到这个省今年很不乐观的高考和就业形势,写到高考制度在城乡之间、地区之间的种种不公平,以及中国特有的「打击早恋」现象——那这篇报道,大概会比刚刚那篇引人入胜得多。
正文部分
我们不喜欢庞大的史诗,而喜欢具体的故事;不喜欢精确的数字,而喜欢一个一个的人,喜欢切身的体会,因为,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认识世界的方式。在过去,人们一生中的知识、经验和教训,大都来源于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或者老师,来源于面对面的讨论、争执、传授和八卦。相比之下,那些宏大的统计、分析和大数据,其实是反直觉的,需要后天学习才能弄懂。
19、20世纪的历史学转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从关注宏观的历史脉络,走向历史上一个个具体、幽微的人物和事物。于是,我们发现了「大时代」中的「小人物」。我们「发现」了平民,「发现了」女性,「发现」了农奴、麻风病人,「发现」了海盗、商旅,天主教徒和祆教徒。我们发现了如此满坑满谷的细节,如此鲜活、动人的悲欢离合。以至于我们不免感叹:在此之前的历史写作,不过是「帝王将相之家谱也」。
在这一背景下,就有了「警惕宏大叙事」的口号。叙事中小人物视角的涌现,极大改变了我们的观念。我们开始思考,在「不计一切代价实现目标」这样的口号面前,我们不一定是「目标」,相反,我们可能是「代价」。大部分人的一生,可能和本纪、世家、列传无缘,而只是死于饥荒和疾病的一个数字。这让我们重新评估历史上的帝王将相,重新叙说我们自己所处的时代。这种观念的转变,无疑是一种进步。
但是,当我们对一个个具体的「个人」的了解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我们对「整体」的把握,也越来越遥不可及。「个体」在剧增,但每个人所能接触到的「个体」,占「总体」的比重,却在越来越小——因为,人类了解「个体」能力的提升,远远跟不上新的「个体」叙事涌现的速度。
一个博闻强记的历史学博士,可能可以把现在已知的有名有姓的秦代人物的记载,全部通读一遍。但是,一个人阅读速度再快,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通读仅仅是在「今天」出炉的人物故事。就在今天,有多少新闻被报道?有多少传记、回忆录出版?有多少节目、纪录片和Vlog在播出?更不要说浩如烟海的推特、微博和公众号了。——于是,我们所能了解到的「当下」,只是一个狭窄的局部。而且,是一个被推荐算法精挑细选出来的、极其片面的局部。
对于写作者来说,「微观叙事」是一种巨大的诱惑。首先,一个关注具体人物的报道,比起关注整个事件全局的报道,更能动人心弦、引人入胜。证券市场很复杂,但一个股民的经历可以很有趣;招生制度很复杂,但一个高考生的奋斗可以很动人。利用一个个人的眼睛,可以让所有庞大的事件,都染上丰富、细腻的情感色彩。新闻写作可以如同电影一般,围绕一个平凡人的困境、挣扎和救赎。据说,很多优秀的特稿记者,都把罗伯特·麦基的编剧教材《故事》当做常读常新的枕边书。
更关键的是:利用微观叙事,我们可以选取合适的「个体」,把读者引向我们预先的结论。就说「高考」吧:有人如鱼得水,成功实现阶级跃升,还在过程中收获爱情;有人寒窗十年,焚膏继晷,最后摆脱贫困,走向大城市;还有人饱受摧残和打击,最后精神崩溃。有的人从中感受到公平的进步,也有人遭受地区差异的切肤之痛。关键在于:只要你愿意深挖,上面这些例子,每个都能找到成千上万个有血有肉的个体。精心选择采访的对象,控制谋篇布局、详略节奏,你能把每个读者都引向你预设好的结论。
不仅对于写作者,就算是对于读者来说,微观叙事也是一种捷径、一种诱惑。丰富的细节让人陶醉,使人自以为掌握了隐秘的真相。你可以花几个月的时间,通读关于埃博拉病毒的学术论文,了解它的病理信息、传播能力,以及防控措施。但你也可以只花一杯咖啡的时间,读一读《纽约客》上Richard Preston那篇著名的特别报道“The Ebola War”(确实写的很好),上面鞭辟入里、深入浅出地,讲述了几个医生在西非可歌可泣的抗击故事——当然了,里面的英雄人物,大部分都是美国人。
「微观叙事」会让我们关注那些最戏剧化、最跌宕起伏的情节和人物。举个例子,我们学古建筑的,田野调查时会发现,许多(或者说,绝大部分)早期木构建筑,都是在上世纪50、60年代的文物普查中被发现的。在行政力量的支持和资助下,大量古建筑被发现,并得到了科学的测绘和保护。如今的学界,对于那个年代的文物事业,整体评价是很正面的。
但是,一般人提起那个年代,想到的往往是那个「北京城墙被拆除、梁思成抱着城墙砖哭泣」的场景;再加上某些记者的反复渲染,不免让人觉得,那个年代是一个无数文物被肆意破坏、灰飞烟灭的年代。原因也很简单,一般人根本没兴趣关注那些深藏于山野之间、其貌不扬的老房子,他们感兴趣的,是梁思成这样传奇人物的英雄末路、穷途之哭。
不仅如此,沉迷于微观叙事,会给我们的思维「预设议程」,影响我们对整体情况的把握。例如我之前提到过的例子:当我们书写音乐史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注那些音乐人——也就是音乐的「创作者」。于是,当我们想起80、90年代,我们会关注那些璀璨的人物:崔健、窦唯、张楚,乃至校园民谣……拿来对比今天的创作者,自然会觉得今非昔比。——但是,如果从音乐的「聆听者」的角度,我们就会发现,从那时到现在,唱片音乐的聆听者从极少数,扩大到社会的大多数。九十年代,可能80%以上的人,是和我们所说的「音乐创作」完全绝缘的;他们只能以极其传统的方式收听音乐,甚至生活中根本没有音乐可言。那么,以这个角度来看,现代音乐的普及、音乐教育的发展,以及音乐工业的成熟,都绝对是最近三十年不能磨灭的成就。因此,如果我们只以「微观叙事」去认识历史和当下,那么很有可能反而会忽略最平凡的大多数。
我们愿意去阅读「微观叙事」,愿意去关注那些平凡的人物、那些微末的人性,这并不是我们的缺陷。这是我们最自然的共情心,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光辉所在。但我们也要明白,「微观叙事」,是一种诱惑,是一种思维的捷径。我们通过局部来认识身边的人,但也终究需要通过宏观的数据和统计,来认识这个世界。
像是最近的新闻,当我们看到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我们需要问一句:这有多大比例?看到那些悲惨遭遇,也需要想一想:究竟有多少?有人兢兢业业、甚至牺牲在前线,也有人碌碌无为、瞒报军情,究竟哪类多,哪类少?要知道,被新闻报道出来的个体,总是沧海一粟。我们需要去看统计、看数据,去实地调查,去拿着田野工作的方法来寻找真相,否则,只看关于个体的报道,读十篇、读一百篇一千篇,都不能说明问题。
一只蚂蚁,最能切肤体会到山石的温度和质地。但只有翱翔的雄鹰,才能看出整片山峦的起伏与走向。「微观叙事」的魅力,诱惑着我们缩小到蚂蚁的身段,只关注脚下方寸之间的温暖,却忽略了前方的千沟万壑——从这个角度上说,「微观叙事」甚至有时比「宏大叙事」更可怕。
我们要关注一个个体的悲欢与沉浮,因为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也要关注整个群体的兴衰和命运,因为我们是「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