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 | 革命时期的爱情——上一辈人的婚姻和这一代人的婚姻
(刘震撼@知乎)
我的父亲母亲——玩笑一样的婚礼
我父母是文革后结的婚,还没包产到户,著名的三中全会还没开,整个社会依旧保持着巨大的政治惯性。结婚当天上午,他们俩还照常上工。我爹是拖拉机手,在大队的拖拉机房修车,我妈在生产队下地干活。
到了十点钟,我爹借个自行车,去附近钢厂的职工澡堂,用我姥爷给的三分钱澡票进去洗了个澡,而队长也催促我妈,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早点下工,赶紧回去准备吧!
我小姨陪着我妈,步行去了钢厂的女工澡堂洗了个澡。
我爹回来,换了身新军装,穿了双新的黄胶鞋,独自一个人挑起担子去我姥姥家迎亲,我姥姥家也一个村的,离的不远。
那副担子是新的,我爷爷新做的扁担,两头是两个崭新的荆筐。一个筐里装着“三水一肉一鸡”,一罐自酿的陈年老醋,一罐土烧酒,一罐白糖水,一条两斤重的腊肉,一只活鸡咯咯叫。另一个筐里装着“五谷”,三斤小米,三斤大米,三斤玉米,三斤杂粮豆,三斤花生芝麻,还有我爹斥巨资一块八毛钱给我妈买的一条红纱巾。
到了我姥姥家,我姥姥早就准备好了面条,打了个鸡蛋卤,炒了一盘腌香椿炒鸡蛋,我爹我妈就着炒鸡蛋吃了一碗面,这就是嫁饭。
我爹提前跟大队会计预支了五块钱,除买了纱巾外,吃饭中间,挨个给小舅子小姨子每人发了三毛喜钱。
我姥姥姥爷把我爹的担子腾空,往一个筐里装了两床新被子被褥,两个荞麦壳枕头,两条我姥爷花钱从供销社买的新枕巾。另一个筐里装了一对藤壳暖瓶,两个搪瓷新脸盆,一个搪瓷新尿盆,两条新毛巾,一双厂里发的翻毛牛皮鞋,一斤买的糖果,把我爹带来的五谷每样返还一斤,算是回礼。
等他俩吃完饭,我姥爷摆摆手,不早了,给毛主席鞠个躬就走吧!
于是我爹我妈手拉手,给家里的毛主席画像鞠了个躬,出门我爹挑起担子,牵着我妈的手往院子外面走,我姥爷姥姥舅姨送出门,这就完事。
后面的事
他俩出门向南,出了村子,先去南边的地里转了一圈,跟地里干活的人打声招呼,又拐到村东的地里,再转到村北的地里,最后去村西的地里,绕了一大圈才回家。
那会大锅饭嘛,村里白天没人,大家都在地里干活,新人夫妻要跑到田间地头晃一圈,跟所有人打个招呼,等于登台亮个相,昭告一声,我们结婚了,刷一波存在感。
地里干活的人也都忙里偷闲,跟他们道声恭喜,说个吉祥话,捎带开两句玩笑。
等回了家,我爷爷做好了面条,除卤子外,另炒了两个菜,一个腊肉豆角,一个油炸花生米。
他俩进门,先给毛主席画像鞠躬,然后坐下吃饭,陪我爷爷我姑又吃了一顿。我姑嘴馋,老想夹肉吃,被我爷爷一筷子打回去,其实我爹我妈也没吃多少,那俩菜还剩很多。这顿饭吃完,就成了一家人,我姑自告奋勇陪我妈布置新房。
下午他俩都没去上工,全家一块把家里家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剩下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聊天。
等到了天黑,我爹的朋友们和我妈的小姐妹们,都下了工,回家吃了晚饭,三三两两联袂而来,把个破窑洞挤了个满满当当。
我爹从大队仓库“贪污”了一挂百头的小鞭炮,跟朋友在大门外一点,我妈说,她就听见“噼里啪啦”响了四个声就没了动静。
我爹沏了一大壶烂茶,把中午剩的花生米端来,我妈又把剩的腊肉豆角放进锅里,切了个白菜添进去一煮,盛上来,如此勉强有了两个菜待客。我爹原来准备了二斤土烧酒,一看人多,明显不够,干脆倒进搪瓷盆里,又添了两瓢凉水,随便一搅合,拢共就三个酒盅,大家轮流舀着喝。筷子又不够了,临时去外面的树上掰了几根细树枝,菜刀一剁,去了皮,勉强凑够一人一双。
别看就两个菜,一盆兑水的破酒,那会儿的人都是吃饱饭来的,也很矜持规矩,大家趁此机会聚在一起,聊天热闹是主要的,吃喝是次要的,据我妈说,等大家十点钟散去的时候,花生米还剩两三粒,估计每个人就吃了一颗半颗。
如此,他俩就算正式结婚了。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彩礼和婚礼,没有大操大办大吃大喝,也没有鞭炮乐队大鸣大放,没有对联囍字,没有婚纱婚车,没有伴郎伴娘,两家亲戚也没露面,更没有繁文缛节。一个新郎官挑着担子去迎亲,吃了娘家一碗面,然后拉着新娘的手走回来,完事。
我姥姥给我妈开了脸,抹点雪花膏,系上红纱巾,换一身粗布碎花衣,来一双新布鞋,OK,一个新娘子出炉。
也没有写请柬邀请宾客,谁来谁不来全看自愿,来的也不随礼,甚至都搁家吃饱了才来,单纯就是热闹高兴,嘻嘻哈哈聊大天,也没有恶俗闹洞房,兴致而来兴尽而散。
就他们这个玩笑一样的婚礼,在村里居然是轰动性的,因为——花了钱,而且还是巨资——总共花了28块钱人民币,慕煞旁人。
现在更好,但过去更有意思
当时大环境不提倡封建传统那一套,讲究新事新办,移风易俗,当然,更大原因是因为那时候穷,全国都是穷鬼,讲究不起来。特殊社会制度带来的“平均穷困”,抑制了大家对物质的欲望,反而精神上挺快乐,人人都竭尽全力在穷困里找乐呵,很像王小波说的那句:任何一种负面的生活,都能产出很多烂七八糟的细节,使它变得蛮有趣。当时的人们就是在乱七八糟的穷困里,竭力寻找有趣的细节,并沉迷其中。
像我爹我妈,叔和婶这个年纪的人聚在一起,回忆起过去,并不觉得当时有多艰苦,多么难以忍受,相反,他们总是热火朝天,聊着过去的种种有趣的人和事儿,聊到嗨处,大家哄然大笑,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你要问他们,过去好还是现在好?
他们肯定说现在好,但好是好,没过去“有意思”。
有意思?过去不苦吗?
苦,怎么不苦,吃吃不上,喝喝不上,穿穿不上,他妈的苦到家了,但是现在条件好了,反而没过去“有意思”。
我有点懵,这个“苦”和“有意思”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天天特么下地干活,顶风冒雨,牲口一样累的要死,连个肉都吃不上,那样的年代有个鬼意思,给我就上吊了!
唉,你没经过我们那个时候,所以你不懂。
下地是苦,但苦和苦是不一样的,你要把我一个人扔地里,我也发愁,四下一望,就自己一个孤魂野鬼,干两分钟我就能累死,但是人多就不一样了,一大帮几十个,大家边干活边聊天,嘻嘻哈哈热闹极了,说话功夫就把那点活干完了,不光不累,反而觉得浑身是力气。
那时候的人心也简单,脑子里不想别的,每天就是干活挣工分,谁也不藏着掖着,说话直来直去,聊的都是有意思、有趣好玩的开心事儿,关键人人想法都差不多,能聊得到一起,只要起个头,一帮人立刻秒懂,哪儿像现在,逮个人聊不上十句就开始吵吵。
你是这个想法,他是那个想法,十个人就有十个想法,谁也不服谁,都踏马觉得自己对,聊着聊着就吵起来,吵着吵着就打起来,所以人人说话都提着三分小心,轻易不敢交心,一肚子话不敢说,憋屈,太憋屈。
苦和苦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从地里回到家歇下来了,反而觉得没意思,特别无聊,就盼着时间快点走,一觉醒来我赶紧下地,继续跟大伙在一起。
我说的意思你懂吧?
我点点头,好像有点懂。
匮乏时期的富足
当时那种穷苦的环境里,人人都在竭力寻找乐呵来平衡环境,正因为悲惨,所以对找到的有趣的乐子格外看重,能极大激发人的兴奋度,类似喝一大口中药,沾一点白糖,那一点点甜能留下极其深刻的回忆。
所以他们回顾过去,首先从记忆深处浮上来的,不是悲惨,而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有意思的细节。
大集体包办一切生活琐碎,人没有生存的忧虑和烦恼,很少为工作干活之外的其他事发愁,每天活的简单,简单就容易快乐,听个笑话能开心半天,某人放个连环屁能承包大家一天的乐子,地里烤个田鼠能高兴半个月,捡二斤全国粮票美一年,设陷阱逮个野猪能吹一辈子。
我称那时候的状态为“悲惨的富足”。物质是悲惨的,但精神头是富足的,昂扬向上,对未来抱着无限希望。
而现在是“幸福的烦恼”。拥有极大物质的幸福,但精神头是蔫吧的,脑痿,别说未来,对明天都很绝望。
年轻人并不是羡慕父母那一代的物质生活和政治环境,没网络没娱乐没自由没吃喝,傻子才羡慕,连耗子都不羡慕。
他们真正向往和羡慕的是——彼时相对纯粹的社会环境,简单朴素的社会风气,人与人之间比现在单纯的人际关系,政治环境下,个体不存在“道德上的负累”,穷困状态下,大家没有“欲望无限放大,追而不得的痛苦”。
以及对年轻人最有诱惑的简陋而质朴,过家家一样开玩笑,不用花一分钱的“婚恋风气”。
朴素的男女,简单的生活
仔细想想,人这一生其实只有三件大事,生下来,结婚,然后在婚姻里死去。三件事里,生和死我们无能为力,唯有婚姻这事我们好像能做一半的主,自己能决定找个什么样的人,进入什么样的婚姻,然后把余生扔进这个婚姻里,去尽享美好与快乐。
可惜在如今这个时代,婚姻也变得千难万难,让我们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好像整个人生都变得虚无,失去活着的价值,和继续生活的勇气,懒得跟生命周旋,连应付一下都欠动力。
高昂的房价,卑微的薪水,男女的对立,无法突围的内卷,不可测的明天,对爱情的渴望,对婚姻的期许,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对未来的迷茫……
以我来看,父母那个年代的婚恋最接近人类一直在苦苦追寻的爱情和婚姻的本真面目。
男女纯靠两性本能的吸引力,走到一起自由恋爱,等水到渠成自然步入婚姻。这个过程里,双方都一心一意,没有杂念和波动,没有外力干扰,没有双方家庭的介入和干涉,也没有任何繁文缛节,不用考虑传统和婚俗,更不用考虑物质,因为就没有物质。
所有的礼仪和规矩全部压缩简化到极点,两条一无所有的光棍只需要一张国家承认的七分钱结婚证,就能迈入婚姻,愉快的啪啪。相互扶持,白手起家,一点一点添置想要的东西,一笔一笔积攒小家庭的资本,这种基础上诞生的婚姻无比坚实而厚重,对外界的诱惑和风险有强大的抵抗力,多数夫妻都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白头到老,从一而终”,两性能尽享婚姻之美和生命之好,最后愉快的死去。
文明是在进步吗 ,我比较懵嘚儿
我有时候在想,婚恋是不是越接近动物,才是它理想的完美态,我们发展啊进步啊,但对婚恋这件事,是不是越来越跑偏,甚至退步了?
毕竟文明是为了解决麻烦而不是制造麻烦,但当下,我们把婚姻恋爱这个很简单的事,搞的越来越麻烦了,无比繁琐。
从恋爱和相亲,从第一次吃饭是男人买单还是AA,从彩礼到陪嫁,从婚车到婚房,从家具到装修,从家务到亲戚,从子随父姓还是母姓,从生育成本到供养成本,从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婚俗、传统及规矩,闹新郎闹新娘闹洞房……人为制造和增加了无数通关的难度和成本,似乎不如此,不足以凸显出婚姻的重要。
难怪说,人有钱了就学坏,我们有钱了也学坏了,逮住婚姻这件事,拼命用钱和物质来相互折磨,男女相互折磨,娘家婆家相互折磨,这哪儿特么是进步,简直是文明倒退,非常反人类。
而且这逼事越演越烈,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大家围绕着婚恋里的每一件鸡毛蒜皮,吵个天翻地覆,男女都红了眼,提着刀子赤膊相见。
婚姻已经从围城变成了一所茅厕。
但奇怪的是,男女双方又都为了这茅厕的每一块臭烘烘的砖头而吵闹、而计较、而争夺……
问题来了,你们对婚姻这个茅厕,到底什么态度,究竟上还是不上,进还是不进,要还是不要?
嫌臭你就躲开,终生远离。想进,那就捏着鼻子往里走。多简单,吵吵啥?吵的越凶,它只会越臭不会越香,变不成你要的食堂。
反正这问题,我脑容量有限,比较懵嘚儿!